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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从前曾见严又陵〔2〕在一本什么书上发过议论,书名和原文都忘记了。大意是:“在北京道上,看见许多孩子,辗转于车轮马足之间,很怕把他们碰死了,又想起他们将来怎样得了,很是害怕。”其实别的地方,也都如此,不过车马多少不同罢了。现在到了北京,这情形还未改变,我也时时发起这样的忧虑;一面又佩服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天演论〔3〕的,的确与众不同:是一个十九世纪末年中国感觉锐敏的人。

    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所以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们大抵有了孩子,尊为爹爹了,——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

    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中国娶妻早是福气,儿子多也是福气。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的“人”的萌芽,所以随便辗转,没人管他,因为无论如何,数目和材料的资格,总还存在。即使偶尔送进学堂,然而社会和家庭的习惯,尊长和伴侣的脾气,却多与教育反背,仍然使他与新时代不合。大了以后,幸而生存,也不过“仍旧贯如之何”〔4〕,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伙,不是“人”的父亲,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最看不起女人的奥国人华宁该尔(ottoweininger)〔5〕曾把女人分成两大类:一是“母妇”一是“娼妇”照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两类了。但这父男一类,却又可以分成两种: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种只会生,不会教,还带点嫖男的气息。第二种是生了孩子,还要想怎样教育,才能使这生下来的孩子,将来成一个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开师范学堂的时候,有一位老先生听了,很为诧异,便发愤说“师何以还须受教,如此看来,还该有父范学堂了!”这位老先生,便以为父的资格,只要能生。能生这件事,自然便会,何须受教呢。却不知中国现在,正须父范学堂;这位先生便须编入初等第一年级。

    因为我们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五日北京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署名唐俟。

    〔2〕严又陵(1858—1921)名复,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清末启蒙思想家、翻译家。一八七七年(清光绪三年)被派往英国学习海军,一八七九年回国后,曾任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等职。甲午(1894)中日战争中国失败后,他主张变法维新,致力于西方自然科学和资产阶级社会科学思想的介绍,先后翻译了英国赫胥黎(t.h.huxley)的天演论,亚当斯密(a.smith)的原富,法国孟德斯鸠(c.l.montesquieu)的法意等书,对当时中国思想界影响很大。但他在戊戌政变以后,政治上日趋保守,一九一五年参加“筹安会”拥护袁世凯称帝。鲁迅这里提到的一段话,见于严译孟德斯鸠法意第十八卷第二十五章的译者按语中,原文是:“吾每行都会街巷中,见数十百小儿,蹒跚蹀躞于车轮马足间,辄为芒背,非虑其倾跌也,念三十年后,国民为如何众耳。呜呼,支那真不易为之国也!”

    〔3〕这里所说“做”天演论,是说严复翻译天演论,不是完全忠实地依照原文的意思。当时严复自己也把他的工作叫做“达[忄旨]”而不称为翻译。他在该书的译例言中说:“词句之间,时有所操到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忄旨],不云笔译。”天演论,严复于一八九五年翻译的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前两篇的题名,一八九八年由湖北沔阳卢氏木刻印行。

    〔4〕“仍旧贯如之何”语见论语先进:“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

    〔5〕华宁该尔(1880—1903)奥地利人,仇视女性主义者。他在一九讯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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