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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向乾隆表明事实,才终于为卢见曾平反。江春也因全力奔走,一时在扬州众商归心,成为不可撼动的总商之首。戴震当时已不在扬州,但听闻江府义举,也非常感动。便把江昉当作至交,这时江昉主动相邀,便也不好推却了。

    阮承信的父亲阮玉堂,当年与卢见曾也曾有来往,是故阮承信听过一些他的故事。只是阮玉堂去世已久,平日又不在扬州,两家并无特别亲密的交情,所以日子长了,也就不再联系了,只记得一些当年的故事。

    江昉寒暄了一阵,便向来处施了一礼,请戴震上台,自己则出了门,在一边等着,似乎不愿因自己身份,打扰真正的教学先生。阮元只见江昉所指之处,缓缓走过一个中等身材的老者来。听父亲说,戴震只有五十出头,可眼看眼前这老者,双目平和,似有无尽底蕴,但眼中神色,却比寻常五十之人更要暗淡。依稀可见的发辫上,也多是苍白之色。戴震这些年检校四库之书,耗尽心血,从《永乐大典》等古籍中,辑录得不少失传典籍,一部《算经十书》更是让年轻学子重见上古算学经典。可为了这些,戴震也耗去了大半心力。

    戴震走上台来,对台下学子略一作揖,不少后学晚辈,纷纷站起还礼。只听他缓缓说道:“承蒙橙里先生厚爱,在下归乡,路经扬州,又曾在此讲过学,今日若不前来,反对不起各位了。”阮元听他说话,中气倒足,又颇为谦和,言语圆转自如。殊不知戴震早年也常与人辩论儒家“性理”之类问题,年纪大了,方自然纯熟起来。

    戴震道:“后学戴震,平日颇愿思索这圣人学问中性理诸事,有些一家之言,编了三卷薄册子出来,实在也不是什么大学问。后学在科场多年,也不过得了个举人,想必是学术尚有不逮之处。不过既然各位愿意听后学一言,后学今日便讲讲后学所思,这‘理’字究竟是何来由,又作何解释吧。”戴震对儒家思想中“理”的思考颇多,自己所著三卷《孟子字义疏证》,第一部分便是讨论“理”的意义,这时所言,其实也只是自谦而已。

    戴震见台下无人反对,便渐渐进入正题:“我等读圣贤书,这‘理’字,终是绕不过去的,可这‘理’字究竟作何解释,千百年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后学尝遍观先秦经典,方认识到,‘理’字意义颇多。有肌理,有腠理,有文理,亦有条理。孟子曰‘始条理者,智之事也。’可见这人有了心智,便能观万物条理,便是我等常言之‘理’了。这‘条理’一说,又解释为‘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郑康成也说‘理者,分也。’什么意思呢,便是对事物之区别,详加区分。知道事物的差异,便是‘知理’了。自然,知道事物的差异,便也应当知道事物的本质。”

    戴震讲儒家这“理”字,语言浅易,详加说明又不失依据,阮元听了,渐渐信服。又听戴震缓缓道:“这‘理’字字义虽多,但纵观上古经籍,似乎并不常见。各位之所以觉得常见,实乃宋儒言‘理’之故。可宋儒又是怎么说的呢?‘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按宋儒这般说法,这‘理’自天而出,自人有了心,便存于心中。可事实是否如此呢?后学冒昧,自觉这‘理’本在人心之外,是人看到天下万物,才明了这万物之理。”

    “大家又要问了,戴某这般言语,有何依据?后学不才,试举亚圣孟夫子之言,为大家解释一番。孟夫子曾言,各人之口不同,但尝起食物,味道相同。各人之耳不同,可听起声音,音韵相同。由此可见,虽然各人心不同,但总能认识到些相同之物,这相同之物,便是‘理’了。”

    “各位又要问了,这与宋儒之言有何区别呢?后学觉得,这事物之理,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大家才有疑惑。可外界的声音,大家总听得到吧?大家想想,是先有了声音,后被耳朵听见,还是耳朵先知道了声音的存在,声音再出现的呢?自然是前者了。既然耳朵听声音是这样,用心去思考事理,自然也应是这样了。”

    “可有些不学无术之人,听了宋儒所谓理在心中的言论,便自以为所作所为,全凭自己心中所想。心中觉得对了,便是有理,觉得错了,便是无理。久而久之,刚愎自用,不听人言,反倒把这些视为圣人教诲!唉,这大好的一生,便这般自己糟蹋了。要知道这事物之理,应当自外部观察入手,方可在心中形成认识。若是随心所欲而不观察外物,和那些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又有何异呢?”

    “宋儒不但这‘天理’二字说偏了,便是这‘人欲’二字,一样偏了,后学不才,曾听宋学之人讲起,这《礼记.乐记》之中,便有‘灭天理而穷人欲’一言,如何偏了?要知道这人欲到了尽头,天理自然就被破坏了。可为了维护天理,便一定要湮灭人欲吗?人欲如流水,性理如沟壑,水在沟壑里流动,哪里错了?若是水流不依沟壑而动,四处奔流,才是错了!宋儒看这理欲,便如对待正邪一般,非此即彼。可这天理人欲,并非正与邪一般,是绝对对立之物啊……”

    戴震所言,乃是儒家学者中常见的“天理人欲之辨”,其实颇为复杂,为了讲学,已经讲得非常浅易。但阮元这年毕竟才十一岁,对于这些深刻的道理,也很难理解多少。只觉戴震讲的这些,言辞简明扼要,却又引经据典,极有说服力,至少要比所谓“宋儒”、“宋学之人”要强多了。

    阮元还不知这其中言论,便是清朝中期学者之间,辩论最激烈的“汉宋之争”。清朝取代明朝建立后,不少以明遗民自居的学者痛定思痛,认真反思明亡教训,认为其中之一,便是学者不学无术,毫无考据便空口辩论,最终违了圣人本意。所以自顾炎武、黄宗羲以来,便大力呼吁“实学”而反对“空言”。

    但所谓“实学”,本身包罗万象,具体到每一件事物,又有不同的做法。在儒家经典研究方面,顾炎武曾多次进行考据,以说明词语原本之意。进入清朝中期,学者多推崇顾氏,一时考据之学大盛,甚至有较为激进的学者,为了考证一个词语的原义,竟然要找遍先秦两汉的所有流传著作。不过这个时段的上古作品,一共也没留下多少,否则学者们便是穷尽一生之力,恐怕也看不完那么多书。

    这些学者往往认为,越是距离孔孟圣贤近的时代,对词语做出的解释越容易符合原意。所以汉代大儒许慎和郑玄,便成了这些学者的推崇对象。由于这些学者动辄引用汉儒对经典的解释,这一派便渐渐被称为汉学学派,而依然推崇程朱理学的学者,便被称为宋学学派了。

    其实清朝官方科举,并未直接认可汉儒,官方言及科举,明文称四书要遵循朱子集注,五经也有对应的理学注解。早期圣祖康熙帝在位时,更是大力推广理学。故而清朝中前期,宋学占了绝对主流。可清朝进入中期,一方面宋学理论渐渐僵化,学派后继乏人。一方面文网颇密,民间读书人若是一言一行不合上意,只要被揭发出来,便可能是大逆之罪。所以很多读书人明里不言,却暗中和朝廷较劲,你专用宋学,我便推广汉学。又有惠栋、戴震等人,倾毕生之力于经籍之中。故而朝廷之外,汉学学者反而地位越来越高。

    当时在位的清高宗乾隆皇帝,倒也不是不清楚这些。但乾隆颇有心术,深知这些儒者并非真有什么“大逆”之心。所以言辞之罪,针对的多是些声名不著的生员和在乡举人,而对于戴震这些已成名的海内名儒,非但不加罪名,反而听之任之。戴震本也不愿参与政治,反而积极参与《四库全书》的修撰。于是皇帝与大学者之间,也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和平。久而久之,不少乾隆前期的汉学学生,已经成了学政、典试之官,后来学生在科举中引用汉学学者如惠栋、江永之说的,不仅不会落榜,反而容易得到更高名次。

    这时的阮元,尚未参与汉宋之争,但戴震这一番言论,却也让阮元心中,多了一个敬仰之人。阮元之后也再未见过戴震,三年之后,因编修四库,致力学术,戴震积劳成疾而终,年仅五十五岁。

    这时戴震讲学已毕,江昉又回到堂中,请了戴震回去,其余书生也各自归家。阮承信父子告别了孙星衍和洪亮吉,正也要离去。忽听江昉在后面说道:“得中可否暂留片刻?”

    阮承信听江昉唤他,只好回过身去。阮元虽不想再入江府,但江昉毕竟是他舅祖,也恭恭敬敬的施了礼。只听江昉对阮承信道:“得中离开我江府,这数来也有两年了,先前提到那件事,不知可否考虑清楚了?”

    阮元颇为疑惑,不知江昉所谓何事,阮承信道:“既是舅父出言,本该前往,只是……”看了看阮元,似乎有些不便。江昉也不强求,道:“若是不方便,回去和夫人商量一下也好。”阮承信这才带了阮元离去。

    阮元本也不知父亲和江舅祖商量了什么,但这天回到家后,阮承信向林氏提起,阮元悄悄在屋外听了,方知来由。原来江家生意遍及长江中下游诸省,西至两湖,都是江家贩盐之处,因而扬州之外,时常缺人管理。他离开江府之时,湖北分号有个账房位置空着,江昉想起阮承信,便向他提及,若是做了账房,平日也能多赚些钱,而且阮承信在外谋生,家里也能节省些开销。

    可阮承信之前一直没有答应,因为阮元当时年纪还小,觉得自己一旦离开扬州,阮元缺人管教,只怕误了学业。江昉当时便补了别人去湖北,谁知近日传回消息,那人不幸溺水而亡。阮元年纪又大了两岁,也不需要特别亲密的照顾了,于是江昉便再一次向阮承信提起这件事。

    林氏听完阮承信这事来由,凭着自己对丈夫的了解,已清楚了阮承信为什么不愿前往湖北。原因无非有三,一是阮承信自恃读书人身份,不愿做账房之事。二是担心即便去了,事情也应付不过来。三则是担心阮元了。略一思忖,这三件事都不难解决。便道:“夫子且先冷静,以我的想法,这账房之事,倒未必有多少难处。先前夫子说,橙里先生多次向你提及前往湖北之事,若这差事真的困难,江家又不会为了你一人,把财路都断送了,必然会立刻派个得力的人过去。既然橙里先生等得你这许久,想来不过是想帮你解决一下生计罢了。”

    阮承信想想,觉得也有道理,江家人脉颇广,必然不至于缺乏人手。但总是觉得以士从商,不免有些不雅。答道:“夫人之言,确是有理,可我平生从不晓商人之事,便是平日并不要紧,也只怕……”

    “夫子是觉得,自己一个读书人,去做那出入记账之事,有失身份,是吗?”林氏知道阮承信在这一点上,终究不会自己承认,倒不如直接点破,阮承信方才可能正视这一矛盾。“可夫子有没有想过,若咱家就这样下去,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元儿离成年还远,总不能让他去补贴家用吧?更何况,夫子终是要抱孙子的。”

    说这话时,林氏也怕阮元万一在外听到,于是最后几个字,便压低了声音,同时身子微微向左倾斜,眼睛也向左瞥了一下。阮家门户向南,林氏这时向左微动,便是指向东侧,江府正好在扬州城东南方向的康山,这个姿势一做出来,阮承信看得清楚,很快会意,点了点头。

    阮承信与妻子相处十余年,两人都是读书人家出身,性情相投,说起话来,默契也多,平时自己有什么话说不出来,林氏察言观色,便可看出个八九不离十。反过来自己也知道妻子心意,这时看妻子动作,便既领会。妻子说到抱孙子,又转向江府方向,言下之意,便是希望未来阮元订婚之时,可以从江家择一女喜结连理。阮承信生母便是江府出身,早有渊源,而且江家从江昉父辈起,从、表兄弟便不在少数,若是下一代人,与阮元血亲已远,最多称一声表姐妹,但已无近亲关系了。阮元若与江家之女结亲,未来只要不自己败家,衣食无忧一生倒也不难。

    可阮承信与江府之间,关系也并非特别亲密,如果阮承信就这样去和江府谈论阮元婚事,江昉固然宽厚,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同意阮承信。但若是阮承信愿意接受江昉邀请,为江家做几年事,阮家江家之间,联系便会密切。而且到那个时候,阮元年岁足够,就可以去考官学,一旦阮元入学,再证明自己的实力,与江家联姻,便会大有希望。

    阮承信既已会意,想到自己这一生,只怕很难挽回阮家的衰落了。但阮元很快就会长大,若是到时候自己有个不测,阮元未来的生活,只会比现在更困难。阮元又不像自己有国子生头衔,到时候只能沦为平民,再无免除赋役、登堂而坐之类优待。想到这里,自己也确是对不起儿子,若是再硬撑着门面不放,只怕有些虚伪了。便道:“元儿还要几年才能长大,总是要把这几年撑过去。这湖北一行,看来是必须要去了,只是元儿的学业……”

    “爹爹放心,元儿一定继续努力,绝不让爹爹失望。”阮元听了父母这一番话,再也按耐不住,便索性走出来,道:“爹、娘,你们的话,孩儿已听到了。孩儿虽然不能全懂,但孩儿知道,爹爹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元儿,才考虑去湖北的。元儿现在还小,做不了什么,但我可以现在努力,七年之后,元儿成年了,就可以撑起这个家了!”说道这里,阮元虽然勇敢,却也不免有些心虚。胡廷森自江府一别,后来虽也指点过他,可胡廷森自己事务同样繁忙,很难一直帮助阮元,后面读书学习的路,自己也不清楚该怎么办。

    林氏笑道:“元儿倒是有孝心,爹娘已经知道了,但元儿你还小,先把课业完成,才是你该做的。”忽然想起,陈集家中,据称近日有位新来的先生,听族里人这先生颇有才学,讲学简明扼要,让人易于接受。阮元若去陈集跟这位先生学习,倒也不会误了学业。便和阮承信父子说道:“其实夫子去湖北,也未必就耽误了元儿学业。元儿,家里没了这个能教书的爹,还有我这个能教书的娘呢。”

    阮承信一时不解,林氏继续道:“前几日陈集的表兄来信,说陈集我们林家家塾里,近日来了位先生,姓乔,名字大概是叫做……乔椿龄吧,说乔先生学识渊博,人也谦和,平日家里子弟但凡有请教的,乔先生都一一耐心作答,以前请的先生指点不明之处,乔先生都能讲得通透。元儿愿意到乔先生那里去读书吗?”阮元听母亲说乔椿龄为人不错,自己除了胡廷森外,也没其他认识的先生,便点了点头。

    阮承信笑道:“不想还是夫人聪明,今日橙里先生和我说这事时,我尚有不少难处,没想夫人这一提点,竟全都解决了。看来湖北这一趟,我是可以放心去了。”又对阮元道:“元儿,父亲知道你娘贤惠、又识大体,即便父亲不在家里,有你娘在,凡事听你娘的话,总是不会错的。元儿能记住吗?”

    阮元点点头,阮承信又道:“爹爹这两年教你《资治通鉴》,故事也讲了上百个了,依你现在所学的内容,想自己看通鉴全文,爹觉得已经不难了。以后便自己多读书吧,一定要记住,咱们读书,是为了学有用的学问,千万不要被科考耽误了。”阮元也答应了,其实这时他听多了阮承信讲历史故事,早已自己把《资治通鉴》看了一些,听父亲对此非常认可,当然更自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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