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一个噩梦猛醒,竟然再也无法成眠。
混沌里,尽是些朦胧的、飘忽的、杂乱无章的碎片。时而遥远,却又分明地直面扑来;时而清晰,却又禁不起点滴执著地追思;时而莫名地心悸,却又在心里回荡着微甜就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真不切地折腾到东方露白。待妻醒来,自是一番由满室烟雾缭绕到去年忘了她的生日到热恋时送了一支假口红的举一反三的晨批。所幸,屋里的烟味太浓,竟然淹没了她口腔里酝酿了一夜的异味。
从那天起,一连几个星期,竟然都是整夜地失眠。于是,我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能交出臭豆腐一样大小的豪言壮语,主任以为我真的是去乡村体验生活,立刻欣然应允)。又一番好言好语连哄带骗,向妻提前预支了下个月的零用钱,便急冲冲地坐上了回老家的汽车。
车厢很破,很脏,乘客也不多。然而,无论那位皮肤黝黑却戴着金耳环的小(老?)姐巧舌如簧,连拖带拉地弄得香汗淋淋,车上也没能多几分人气。没多久,车厢里已是满满的烟雾。当然,我也是创造者之一——我染上嗜烟的恶习,就是不甘心吸别人的二手烟;像很多的人一样,见到别人在街上随意吐痰,我会下意识地蔑视他,可自己却是有特权的。
接着,车厢里就起伏着越来越强烈的催骂声。那位卖票的小(老?)姐显然早已习惯了,一脸胸有成竹的赔笑,应付自如地一一表谦。其实,我的迫切比他们更强烈,但是,我的心底却极度地鄙视着他们。我就清高地没有吐出一句怨言,并且正幸灾乐祸地盼望着能上演一场闹剧。
可是我失望了;在众人的催促要挟声里,车轮终于颇不情愿地启动了。
有人说过,无论你走得多远,家乡总有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紧紧地系着你的心,而另一头,则固定在母亲忧郁期盼的眼神里。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背着母亲打理了一夜的行装,揣着尚有她的体温的一叠纸币,任由车轮卷起的漫天灰尘掩住她反复的叮嘱、风干她眼角的泪水,也不肯回头施舍一个让她放心的微笑——那时,我一定是让流浪的号角迷乱了一时的神智。
后来,工作、恋爱;学习、再恋爱;工作、又恋爱等我想把母亲接到城里享福时,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了。逢年过节,即使让我和妻花言巧语地骗来,也是住不了几天就顽固地逃了回去。母亲的每次不告而别,总会留给我几日的酸涩和迷惑;难道,连亲生儿子的孝心,也不能熔化母亲的恋乡情节么?
没几个萧冷的秋天,老人家终于不堪孤独,与我那素昧平生的父亲团聚了。直到我那六岁的小骑手上了小学,妻还是屡屡抱怨我那执拗不肯带孙的母亲。为此,我曾龙颜震怒,大展雄威,狠狠地呵斥了她一回。从此,她再也没在我的面前提过我的母亲。
迄今,每次抚摩母亲留下的记忆时,那唯一的一次发威,不仅是惟一的光荣史也是我惟一的自慰。
母亲走时,除了一间比我年纪还大的茅屋,什么也没留下。听她说,那还是结婚时,父亲和她一块砖、一把草垒成的新房。说着,她的眼泪就满了。晶亮晶亮的,与她那岁月纵横的面庞极不相称。
新世纪来了,新世界也来了,只有那间小屋,什么也没变。
每次我一走进去,都能嗅到一种熟悉却又令人不禁伤感的气息。那些和我一样,正在慢慢变老的家具(假如它们对此高攀的称谓不知羞耻地接受的话),任凭层层的灰土怎么侵袭,也未能磨去曾经的指印。
母亲的屋里,一只暗红的木箱,伛偻而顽强地立在冰凉的角落,像一个忠心的老仆,耿耿地守卫着那张同是陪嫁的红木床。几年来,或许是缺了母亲一遍又一遍的不知疲倦地轻抚,那把旧式的铜锁已是外强中干,甚至禁不起一个小儿的好奇和顽皮了。
在模糊的童年记忆里的一夜,我曾偷偷窥见,母亲从箱底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块包着某种东西的红绸。我满怀好奇地假睡着,等待母亲再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块已褪了鲜色的红绸,然而,她却没有。没一会儿,在迷迷糊糊的失望里,我又睡着了,而且像往常一样的香甜除了她自己的名字,母亲几乎不识字,因此,我似乎可以肯定里面一定是书之类的东西。然而,直到进了城,我都没找到证实的机会。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母亲走时并没把钥匙遗留给我,甚至竟然连提都没提起此事。原本,我是极度渴望揭开那个自童年就在纠缠心静的猜测——然而,只要我一怀着鬼胎靠近箱子,它的肃穆就会震慑了我;就会很不小心地,在脑海里浮现出鲜少的、却又是终生难忘的——母亲的责嗔;就会胆战心惊地屏了呼吸,停了心跳,不敢稍动。
忽然的一个夜里,靠在母亲温暖的床上,借着闪烁的烟火,灵光一动,竟然就顿悟了;即使我强行打开那个箱子——那一本书,或是一根少女时系过的头绳,或是一件落满灰尘的衣服,其中所蕴涵隐匿的秘密、情意和记忆,除了她自己,谁又能窥见一二呢!
自母亲走后,每年我都会回到这间小屋。不仅仅是不堪忍受那种天良未泯的自责和愧疚,也不仅仅是随着月缺月圆、日升日落而初尝了那句“故乡里总有一根线”的酸涩,也不仅仅是因为失眠的痛苦从不会在母亲的床上徘徊这屋里,还铭刻着一句从未忘记却又是偶尔才能记起的誓言。
车轮疾驰着,望着窗外一片片惊心动魄的绿,我痴了,也醉了。
那夜,月儿很圆,也很亮。
一阵阵温柔的风吹来,我的呼吸和心跳才渐渐平息下来。舔了舔微湿的嘴唇,丝丝的温甜还未散尽。不知为什么,彼此又不是第一次,可是我们却又是久久不语,只是紧紧地拥抱着,而我们的衣服又是那么单薄我又一次艰难地从难堪的意念里挣脱出来,轻轻地推开她,狠心地打破了温馨的沉默。
春夜,是属于情人的,春夜的公园,也是属于情人的。
我轻轻地牵着她,在灯昏柳明湖暗的小径上细声慢语。迎面,微风徐来,抚摩着径里的双影,紧接着,又调皮地拨乱她的几缕秀发,把那淡淡的花一般的清香送进了我的六腑。方才稍静的心湖,不由地又荡起了几许波纹。
于是,我停了下来,轻柔地将那几缕乱发梳好,幽然地说“下个星期,我和你一起回家。我想,也该拜见一下你的父母了。”
她的老家,在最西的一个县城。母亲知道后,先骂了我一顿,责斥我谈恋爱这么大的事也没早些告诉她。幸亏,她心疼长途话费,没有多骂。第二天,她就从最东的老家赶了过来,怀里还谨慎地揣着一对碧绿的玉镯——我搜遍了整个记忆,也没把它们找出来。母亲说,那是她的婆婆给她的见面礼。
女友推辞了几下,就名正言顺地在洁白如玉的双腕上戴上了。
女友的家人着实热情大方,因此,在归来的车上,我只是轻轻地一歪头,就靠在女友的肩上睡着了。然而,等我醒来时,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正躺在母亲的怀里。她那如柴的右手,正紧紧地搂着我。
几个月后,女友就离开了我。虽然,在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之前,她就已经是个真正的女人;虽然,她曾多次对我使用过一些只该从男人的嘴里吐出的恶语,并且时常辱及我惟一的亲人;虽然,她说走就走,连一个理由都没留下(其实,理由也很简单,只要有脑子的人都能猜到),但是我并不恨她——无论如何,她总算没把那对玉镯也一齐带走。只要玉镯在,我又何患无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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