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以为,月已溶在夜的宁静里,风一吹,月却碎在了湖的涟漪上。
-----题记
一
三伏天,火辣辣的阳光从高空沉沉地往下压,使人憋闷得直喘不过气来。浮躁的夏蝉,躲在叶子耷拉的梧桐树上,拼着沙哑的嗓子,歇斯底里地唱着,更让人得不到片刻安宁。
吃过早饭,坐在灶前的凉棚下,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片,又从烟布袋里捏撮烟叶,熟练地卷了一根喇叭筒吸,可没吸半截,就猛烈地咳嗽了老一阵。他把这半截烟拧灭,到上房给母亲喂药。
父亲吸烟,但不吸纸烟。他觉得纸烟抽两口就完了,烟味又淡,就经常用纸卷着吸旱烟。一年四季卷烟吸,费许多纸的。报纸太厚,他就常拿我写过的旧作业本卷着吸。
洗了锅碗,我爬在灶前的饭桌上,拿起蘸笔,饱蘸了蓝黑墨水,在充满灵性的绿格稿纸上,将心底汩汩涌动的暗流书写下来。那跃然于稿纸上的笔痕,让我从它气韵张扬的洇染间暗想到,当我一路悲歌抒写情怀时,自己终不会因为其中的苦难而使信仰消失,相反,却要展开思索和想象,使苦难成为充满光明和温暖的天堂,勾勒一幅感人至深的画卷!
父亲见我热的额头布满了汗珠,就随手把蒲扇递向我,自己起身回了屋。打开房门,一股热气顿时扑面而来。他上了土炕,把窗户打开,想通通风,让外面的凉气进来一些——可外面比屋里还热。他解开汗衫的钮扣,随手拿了本闲书,躺在土炕的光席片上翻看。
巷子里有卖雪糕的过来,我回屋从书桌的抽屉里取些零钱,给父亲和我一人买了一根。心静后,我闲转到巷头的晋柏下,把两条胳膊架在胸前,眯缝起眼睛,望着柳河平静地流向远方,越流越远。
二
才从巷子里转回来,就听见大哥江平和嫂子小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小芹辱骂大哥,还指桑骂槐,把我父母捎带上。刹那间,一股强悍的豪气在我身上汹涌地鼓涨起来。我撒开大步往家里跑去,脑子飞快地判断各种情况。
我不愿意在嫂子面前表示任何慌乱,叫她笑话,因为对于我们这穷家薄业来说,一件小事就可能导致混乱,使上上下下陷于尴尬。我推开院门进去,只见嫂子把大哥的脸抠出一道道伤痕,血顺着脸颊直往下流,气得他把嫂子的胳膊拧到后背。大哥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嫂子,龇着牙,咧着嘴,胸腔里发出愤怒的呼呼声,可最终还是没有大打出手。
小芹仗着娘家条件好些,兄长水龙又在我们永丰镇任人大主席,根本不把我们这家人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拿很脏的话骂大哥,有时还把父母的名字拉出来臭骂。多少次了,我想冲过去,狠揍她一顿,打得她鼻子口里淌血,使她停止对父母放肆的辱骂。我虽身单力薄,却并不胆怯。可大哥不想因此惹起事端,一再叮嘱我要忍。村里人明不说,可背后谁不耻笑他,不耻笑我们!
兄嫂吵架的阵势可把躺在炕上的母亲吓坏了。她惊恐地眨巴着眼,听小芹嚎哭,不知发生了什么天大的灾难。多年的神经衰弱,使她根本听不明白小芹嚷什么。她只是从小芹的哭叫和我脸上的表情,知道家里有了事。
母亲抓住我的领口,用微弱的声音,不断向我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追问。我想了想,爬在母亲耳边,告诉她,是江平喝酒喝多了,小芹在骂他,让他以后少喝些。母亲这才出了一口长气,把我的领口放开,疲倦地闭住了眼睛,随即进入昏睡状态。父亲恼着脸,起身站到院子里,一句话也不说。
小芹一见父亲,哭闹得更凶了。原来,她埋怨父亲没还清我上渭县农校时借他们的钱,现为了托她水龙哥说我分配的事,又向江平开口借钱,就吵闹了起来。听着她刻薄的言辞,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往下沉。我心里残存的、固守的亲情,一下子崩溃了,倒塌了。
父亲站在院子,气得胸膛一起一伏的,脸胀得通红。他狠狠训了江平两句,他这才松了手,蹲在台阶上,一门心思吸烟。呛鼻的浓烟很快弥漫了整个棚子。松开手,嫂子指着哥哥的额头,蹦蹦跳跳骂了一阵,急匆匆地跑出了家门。
父亲紧跟在后面,喊了几声,见小芹没有止步,就回家站在院里高大的臭椿树下,大口吸着自卷的喇叭筒。他让我把江平叫过来,想说些什么,可抬头看了看江平满脸的晦气,就沉思着,什么也没有说。
从父亲布满褶皱的脸上,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他长时间的沉默透给我的信息,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我跑进灶房,喝了瓢凉水,横下心,戴上竹帽,扛起铁锨,快步走出了家门。
三
暑气在白亮亮的土路上颤栗地跳着。村里的翻斗车从眼前跑过,高高扬起的道道飞尘,白闪闪地刺眼。
路上,我和村里的同伴海鹏像晒蔫似的,弯着腰,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些猥亵得露骨的笑话。路边苦艾丛中,有时猛地窜出一只野兔子,惹起海鹏提起精神,捡块顽石急追几步,但总是徒劳。
我脚上的一双旧黄胶鞋已经没有了鞋带,凑合着系两根线绳,跑不成。我光着脚,拖着鞋,看着海鹏疾步直追的快乐劲,心情一下舒畅了许多。
到了柳河河滩,我们哗啦一声撂下肩上的锨叉,猛一弯腰,钻入早年掏沙留下的深水潭,欢快地游了起来。我仰起身,在清澈明亮的水面缓游着。河水从身上平缓流过。云天的万千景象让我浮现联翩。
蓦然间,云天传来几声苍鹰的唳鸣。我翻起身子,凫在水中,向不远处望去:只见白亮亮的河滩上空,一只苍鹰正舒展开长翅,悠悠地倾侧,悠悠地盘旋,时而发出短促而悠远的鸣叫。它在太阳底下久久旋舞着,仿佛旋舞就是它的一切,除此以外,也就无所思,无所感了。
四
当我闭上眼,再次在水面仰游时,我的想象也随之展开翅膀飞翔起来。在满怀的愉悦里,烈日和沙石已从我的眼底消失了。我的内心为大自然内在的、单纯而神圣的生命力所感动。
一阵遥远而又模糊的回忆,在我的心头有意无意翻滚起来。
初中毕业,我进了渭县农校,和春萍一个班,并且坐一张课桌。因是乡党,我和春萍有时会沿着街道,一条一条走走看看,就如有时领着杨柳在野地里找蘑菇一样,心中充满了亲切的兄妹情谊。
转眼间,农校的四年读书生涯就结束了。毕业前夕,我和春萍在匆匆告别之后,各奔东西,开始了人生的另一篇章。她分在了永丰镇政府工作,工作不错,心情也不错。我则在家和父兄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生活不错,心情也不错。
前不久,春萍约我到镇政府门前的桃源酒店补补离愁别叙。在酒店,她不时低头搅动小米稀饭里的豇豆,目光恍惚。我们一直从斜阳西下坐到了夜色阑珊。雅致的餐厅,人从少到多,再从多到少。当餐厅静得只有金属撞击杯壁的声音时,春萍突然冲我淡然一笑,说,我有追求她的自由,但她有拒绝追求的权利。我随即转过身,以不折不扣的君子作风,让这场风花雪月式的爱恋嘎然而止。
每天掏沙回来,我就倒在席片上睡得如同死过去一般。但近一段时间,劳累一天以后,忽然睡不着了。春萍在我的眼前扰来扰去,使我无法入眠。我的内心竟产生了爱的骚动,平静的生活一去不返。我不时在柳河漫步,或在灯下长夜读读写写。
我原以为我们之间的情感会被时间冲淡,现在看来,这一想法是多么的主观。往日里起伏不定的感情纠葛虽已随风而逝,但她的一举一动已成为我生命中沉重的份额,思索和想象的起点。
我们的天堂是可以飞的,我想。因而在思索和想象的托举下,春萍在绚丽的云天里冉冉浮现。她学着苍鹰的神态,悠悠地向上扶摇,悠悠地向下盘旋。翩翩起舞间,一阵空灵缥缈的合声,从云天里传了过来。不久,丝丝缕缕的合声又变得渐趋清晰明亮起来。在充满音响的场景里,她和苍鹰配合默契。她的激情,她的天赋,她年青的生命所具有的无限魅力,在丝丝入扣的旋舞中得到了完美的展示。
恍然间,我感到自己好似逃离梦魇一般,逃避着现实。似乎虚拟的世界才是我所向往的。我的虚拟正如在柴火上煎熬的良药,沁人心脾,使人消除疲劳,恢复元气。
五
这时,只见大哥的丈母娘淑慧,骑了自行车,捎着小芹,蹬圆双腿,气势汹汹地往河滩赶。她们一双晒得黑红的脸,布满了雌兽的粗野。到了河堰,淑惠和父亲在人群的围观中,高声争执着。
我站在河堰下,脑子里乱哄哄地思考着,鼻子喷着热气。由于气愤,我把自己的指关节捏得咯巴巴响。我跑上去想替父亲解围,但大哥却站在人群外,示意我不要插手。没办法,我只好在远处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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