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我们村里的寡妇冬梅,村里人没有不知道,没有人不替她惋惜的。
那还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幼少的小冬梅和母亲,被她的父亲抛弃在了大陆。她的父亲是国民党部队一少尉连长,她的母亲是三房姨太太。国民党溃退大陆时,她的父亲仓慌与一些显贵政要、残兵败将等抢乘轮船,从青岛逃往台湾。拥挤慌乱间,母女二人与小冬梅父亲被人冲散,没能踏上轮船。
后来,随母亲改嫁他乡。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肆虐,饿死了许多人,她随她的母亲以乞讨为生。走到我们村的时候,她的母亲不幸染病去世。
村里人可怜她,就找了一副旧板木做成了棺材,将她的母亲下了葬。
那时我的家乡山清水秀,人情纯朴。而且,那永不会干涸见底、既美丽而又肥沃的富水河两岸冲积扇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绿油油的玉米和马铃薯。这儿的人们虽说不上是富足,却也从未听说谁家的大人或孩子给饿死。那个岁月里,来逃荒的人,都把这儿看作是世外桃源,年轻女人心里梦想若能嫁到这偏僻的小山村,便是一辈子的幸福。
据老人们说,那个年代,我们这儿用一个不论是唐宋青瓷碗还是明清花瓶,就能换一位如花比玉的外地黄花大闺女。有的甚至用十斤雪白的地瓜干,一下子换了两个媳妇。
于是,已是年轻女人的冬梅,就留恋上了这块肥美丰饶的土地,于是就嫁给了给她母亲挖坟抬棺的一位小伙儿秦重。秦重在村油坊干活儿,双眼看东西却有些朦胧,冬梅长得水嫩白晰,模样周正。村里的人们就说卖油郎独占花魁,不识美人妙处,夜里先习孔门规矩再做那周公之礼。
可是屋漏偏遭阴雨天,船迟更遇打头风。平平安安过了没有几年,冬梅丈夫就在生产队里的一次石青窝里打石头时,失足跌下山岩而死。
冬梅十分悲伤,又痛恨自己红颜薄命,觉得自己肯定是一个命硬的女人。父亲远离乡井,母亲病死异地,丈夫又舍己而去,这一切莫非是自己明中注定的吗?邻村一个会看面相的神婆见到她说,婚姻未绝,后必有喜鸾临门。
冬梅也未深信,她想还是一切随缘吧。虽有几次媒妁之言,她的心却是冷落落的,都婉言谢绝了。
土地下放以后,家中一切担子都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那几年公公与婆婆相继瘫痪在床,吃喝拉撒尿也都是她一人照顾,因为家中丈夫是独生子,没有什么兄弟姐妹。白天忙地里的农活,回家时还要剜满满一篮子野菜,喂院子里一大群鸡鹅。猪圈里还养着一头老母猪,每当猪下崽儿的时候,就守着,夜里也不敢睡。
夏秋农忙之时,冬梅就常累得在地里悄悄掉泪。幸亏善良的邻居们常来相帮,才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季节。
不久,她的公公婆婆又约好了似地一起死了,却因治病欠下了许多外债。冬梅咬咬牙,更加日夜操劳省吃简用,在几年里就换清了债务。
村会计玉顺的老婆说,这几年中,从没见过冬梅割一次猪肉,买过一回菜。就是大年三十晚上,也是自己送一碗肉馅水饺给她。
有一次,别人家里正是鞭炮满天响的时候,玉顺老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悄悄走了进去,却看见冬梅正吃着玉米饼子,炕上还有一棵葱与一碗咸豆酱。
不久,玉顺老婆就去叫冬梅,说是镇里欲安排两人去给人做饭,原来,村里四合院来了个独臂老八路,听说要长住沙家浜。给那独臂老八路洗衣做饭,每天五元钱工钱,她是否愿意去,冬梅高兴地答应了。
自从那以后,冬梅慢慢与老八路相处久了,耳濡目染也对他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他解放战争期间参加过很多战役,受伤无数,在朝鲜战争中失去了一只胳臂,他的未婚妻也在战斗中牺牲了,至今一直没有结婚。
老八路来村子四合院住的主要原因,是为了看护附近六英山上六位烈士的坟茔的。他说,那六位烈士曾是他的战友。
听老人们讲,解放万第那年,我们村附近山上发生过激烈战斗,有六位八路军战士长眠在这里。其实那六英山,原名叫落轿岭。
那还是硝烟弥漫的一九四五年,为了消灭莱海路万第据点的日伪军,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许世友将军麾下的一支侦察小分队,悄悄插入敌人的外围防区,不幸被敌人发现。小分队边打边撤,日伪军见八路军战士势孤力单,便采取群狼斗虎之策,成合围之势紧追不放。战士们最后退到了落轿岭上。要知这落轿岭东向出莱海路,南连近海山脉,都已被日伪军封堵。而西侧凸兀陡峻,飞鸟难下。南岩依河壁立,斧削一般。
战士们见已无退路,便与敌人展开了惨烈的肉搏战。
由于敌我力量悬殊,六位战士相继牺牲。最后,只剩下班长一个人。看着乌鸦鸦端着刺刀龇牙咧嘴围上来的敌人,那位班长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抱住一个冲上来的敌人,一起滚下身后那陡峭的山岩。而山岩下边,就是汹涌激荡的富水河。
第二天,村里人在掩埋烈士的时候,才发现其中还有位女战士。她牺牲得很壮烈,腹部被敌人乱刀戳开,肠子露在腹外,鲜血染红了身边的土地,嘴里还死死咬着敌人的半只耳朵
至于那个与敌人一起跳下山岩的班长,人们寻遍了河的两岸,也没有打听到有关他的一丁点消息。人们想,那班长肯定是与所抱敌人一起被水冲走了。
于是,山中便有了那六座英烈坟,那座山,也就叫六英山了。
奇怪的是,来年春天,那六英山下的河两岸,竟然生出了一片嫩嫩的芦苇芽儿。秋天到来的时候,那片芦苇牙儿便长成了茂盛繁密的芦苇丛林。轻盈的芦花随风舞动,芦絮飘扬如冬日里瑞雪初降,更奇怪的是还带着一股幽淡的玫瑰般的馨香,使人们惊喜不已。
二
老八路自己除了让冬梅和玉顺老婆二人买菜做饭,要洗的衣服许多时候还是硬要自己去河边洗濯,不论冬梅怎么说都不行。
有意思的是,这老军人的外衣外裤都是军装,而且三、四套,别人自然是认不出的。有时衣服磨破了或不小心弄烂了,细心的冬梅就看见了,就软硬兼施,非逼老八路换上另一套干净衣服,将身上衣服脱下来。然后,飞针走线将破损处补好。老军人就看着缝织密密的针线说声谢谢冬梅妹子。
冬梅就不好意思说,买菜做饭浆缝补洗本来就是女人的事情,大男人老爷们是不会也不应该做这些事情的。
听冬梅此语,老八路呵呵笑了起来,问她是哪一个古人说的。冬梅说,不知道古人是怎么说的,不过村里的人家都是如此,男主外女主内。就是家中屋檐下的燕子,也是雌儿看家,雄燕出外打食说这话的时候,冬梅忽然觉得自己的言语中,似乎隐隐含了一层别的什么意思,连自己也不仅吃了一惊。
老八路似乎没有听出冬梅话中之意,甩甩袖子,提起随身不离的二胡走了出去。
玉顺老婆却听出了冬梅的心思,不过她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回家后只告诉了丈夫玉顺。
玉顺说,那老八路真有些奇怪,眼看来村里四合院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听说过有什么老婆儿女来看看他。就是因为战争年代耽搁了婚姻,如老八路这样的功臣,听说又是部队里的高级干部,说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当老婆,还是不成问题的。
一天,冬梅一边听老八路在院子中拉二胡一边做饭。
院子里正在晒衣服的玉顺老婆,忽然叫了起来:“冬梅妹子,锅里的饭好象出糊味儿了!”
冬梅吃了一惊,脸一红道:“锅里忘记添水了!”说着,就匆忙用水瓢舀了些水,揭开锅就要往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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