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两句话,颇为费解;就连胡雪岩这样机警的人,也不能不观色察言,细细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种成竹在胸,而又诡谲莫测的神态,胡雪岩陡然意会;所谓“要紧要慢、收发由心”是指入闽剿匪的军务而言。换句话说,残余的长毛,他不但自信,必可肃清;并且肃清的日子,是远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远就远,要近就近。
这远近之间,完全要看他是怎么样一个打算?勤劳王事,急于立功,自是穷追猛打,克日可以肃清;倘或残余的长毛有可以利用之处,譬如借口匪势猖獗,要饷要兵,那就必然“养寇自重”了。
想到这里,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问“预备在福建做几年?”
“问得好!”左宗棠有莫逆于心之乐;然后反问一句:“你看我应该在福建做几年?”
“如果大人决心办船厂,当然要多做几年。”
“我也是这么想。”
“做法呢?”胡雪岩问“总不能一直打长毛吧?”“当然,当然!釜底游魂,不堪一击;迁延日久,损我的威名。不过,也不必马到成功。”说到这里,左宗棠拈髭沉思;脸上的笑容尽敛,好久才点点头说:“你知道的,广东这个地盘非拿过来不可;兵事久斩,只看我那位亲家是不是见机?他肯急流勇退,我乐得早日克敌致果;不然就得多费些饷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胡雪岩说“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为大人打算。”“那末,如今你是明白了?”
这是提醒胡雪岩该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擞地答说:“只要广东能听大人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在想,将来大人出奏,请办船厂,象这样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谕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福建、浙江不用说;如果广东奏复,力赞其成。大人的声势就可观了。”
“正是!我必得拿广东拉到手,就是这个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这面;两江何敢跟我为难?”
“两江亦不敢公开为难;必是在分摊经费上头做文章。说到办船厂的经费,由海关洋税项下抽拨,是天经地义的事。北洋的津海关,暂且不提;南洋的海关,包括广东在内,一共五大关:上海的江海关;广州的粤海关;福建的闽海关跟厦门关;我们浙江的宁波关。将来分摊经费,闽、厦两关以外,粤海关肯支持,就是五关占其三;浙江归大人管辖,马中丞亦不能不卖这个面子。这一来,两江方面莫非好说江海关一毛不拔?”
“对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间举足重轻的关键,就在广东。雪岩,我想这样,你把我这个抄本带回去,参照当年购船成例,好好斟酌,写个详细节略来;至于什么时候出奏,要等时机。照我想,总要广东有了着落,才能出奏。”“是的。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说“好在时间从容得很,一主面我先跟德克碑他们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经费的来源。至于筹备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归我想办法来垫。”“好极!就这么办。不过,雪岩,江海关是精华所在;总不能让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里!你好好想个法子,多挖他一点出来!”
“法子有。不过,”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用那个法子!”“为什么?”“用那个法子要挨骂。”
“这你先不必管。请说,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债。”胡雪岩说“借债要担保。江海关如说目前无款可拨,那末总有可拨的时候。我们就指着江海关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数,作为还洋债的款,这就是担保。不过,天朝大国,向洋人借债;一定有人不以为然。那批都老爷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这番话说得左宗棠发楞;接着站起身来踱了好一回方步;最后拿起已交在胡雪岩手里的“抄本”翻到一页,指着说道:“你看看这一段1指的是恭亲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据李泰国向恭王面称:“中国如欲用银,伊能代向外国商人借银一千万两,分年带利归还。”可是恭王又下结论:“其请借银一千万两之说,中国亦断无此办法。”
“大人请看,”胡雪岩指着那句话说:“朝中决不准借洋债。”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说到这里,左宗棠突然将话锋扯了开去“雪岩,你要记住一件事;办大事最要紧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说出个道理来并不难;拿恭王的这个奏折来说,当时因为中国买船,而事事要听洋人的主张,朝中颇有人不以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说中国断无借洋债的办法。倘或当时军务并无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坚甲利炮不可;那时就另有一套话说了;第一、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是仰慕天朝,自愿助顺;第二、洋人放债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赖中国,一定可以肃清洪杨,光复东南财赋之区,将来有力量还债。你想想,那是多好听的话,朝廷岂有不欣然许诺之理?”
这几句话,对胡雪岩来说,就是“学问”;心诚悦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谈越起劲了。
“我再你讲讲办大事的秘诀。有句成语,叫做‘与其待时,不如乘势’;许多看起来难办的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地办成了,就因为懂得乘势的缘故。何谓势?雪岩,我倒考考你;你说与我听听,何谓势?”
“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岩笑道:“还是请大人教导吧!”“有些事,我要跟你请教;有些事我倒是当仁不让,可以教教你。谈到势,要看人、看事、还要看时。人这势者,势力;也就是小人势利之势。当初我几乎遭不测之祸,就因为湖广总督的官文的势力,比湖南巡抚路秉章来得大,朝中自然听他的。他要参我,容易得很。”
“是的。同样一件事,原是要看什么人说。”
“也要看说的是什么事?”左宗棠接口“以当今大事来说,军务重于一切;而军务所急,肃清长毛余孽,又是首要,所以我为别的事说话,不一定有力量,要谈入闽剿匪,就一定会听我的。你信不信?”
“怎么不信?信,信!”
“我想你一定信得过。以我现在的身分,说话是够力量了;论事则还要看是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开口?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言听计从。说迟了自误;说早了无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撵我那位亲家,现在就还不到时候。”
“是的。”胡雪岩脱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广东交界的地方,才是时候。”
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说道:“办船厂一事,要等军务告竣,筹议海防,那才是一件事。但也要看时机。不过,我们必得自己有预备,才不会坐失时机。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胡雪岩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领神会,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远。结合大局,左宗棠的勋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业与利益,了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胜仗不可!这是一个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关键。
由于这个了解,他决定了为左宗棠办事的优先顺序;不过,这当然先要征得同意,因而这样说道:“大人的雄心壮志,我都能体会得到;到什么时候该办什么事,我亦大致有数,事先会得预备。如今我要请问大人的是,这趟带兵剿匪,最着重的是什么?”
这句话将左宗棠问住了;想了一会答道:“自然是饷!”“饷我可以想法子垫。不过,并不是非我不可;各处协饷,能够源源报解,何必我来垫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话了。”左宗棠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坚而器不利,则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岩,这非你不可!”“是!愚见正是如此。”胡雪岩欣慰地答说:“我替大人办事,第一是采办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嘱咐,我自会留意。至于炮弹子药,更不在话下;决不让前方短缺。第二是饷,份内该拨的数目,不管浙江藩库迟拨早拨,我总替大人预备好。至于额外用款,数目不大,当然随时都有;如果数目太大,最好请大人预先嘱咐一声,免得措手不及。此外办造厂之类,凡是大人交代过的,我都会一样一样办到;请大人不必费心,不必催,我总不误时机就是。”
“好极了!”左宗棠愉悦异常“汉高成功,功在萧何。我们就这样说了;你尽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担待。”
辨明了“十万”之说;再论纠参部下的责任,言语晚为犀利:“至云杭城全数出窜,未闻纠参,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围,而杭州则并未能合围也;金陵报“杀贼净尽”杭州报‘首逆实已窜出’也!”仅是这两句话,便如老吏断狱,判定曾国荃有不容贼众逸出的责任,而曾国藩有谎报军情的罪过。但在结尾上,却又笔锋一转,故弄狡猾:“臣因军事最尚质实,故不得不辩。至此后公事,均仍和衷商办,臣断不敢稍存意见,自重衍尤。”这段话是所谓“绵里针”看来戒慎谦和;其实棱角森然,句句暗隐着指责曾国藩的意思在内。
这通奏折发出,不过半个月便有了回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词异常婉转,不说一时还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却说“左宗棠自入浙以来,克复城隘数十处,肃清全境,厥功甚伟。本欲即加懋赏,恐该督以洪幼逆未灭,必将固辞;一俟余孽净尽,即降恩旨。”是很明显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过迟早间事。
关于他与曾国藩的争辩,亦有温愉:“朝廷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该督于洪幼逆之入浙,则据实入告;于其出境则派兵跟追,均属正办。所称此后公事仍与曾国潘和衷商办,不敢稍存意见,尤得大臣之体。深堪嘉尚。朝廷所望于该督者,至大且远;该督其益加勉励,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上谕中虽未责备曾国藩,但是非好恶,已表现得很清楚。而许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谕中难得一见的字样。总之这一场御裁的笔墨官司,左宗棠占尽上风;而与曾国藩的怨,自然也结得更深了。
曾左结怨,形诸表面的,是口舌之争;暗中拼命抵拒的,是地盘之争。而又象在夹缝中受挤,又象首当其冲的是曾国荃。
曾国荃的本职是浙江巡抚。用失之时,为了鼓励将帅,不按建制任职;此省大员在他省领兵,事所常有。但战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样了。
照常理而论,曾国荃即令破江宁以后有过失,到底百战功高;应该让他赴浙江巡抚本任,才是正办。无奈左宗棠以闽浙总督兼署浙巡,绝无退让之意。而曾国藩为曾国荃告病,虽由于忧谗畏讥,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计;其实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隐衷,估量他决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
在朝廷却又能左右为难之苦。一方面东南军务地穴于湖州克复、全浙肃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却又觉得真个让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归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对于曾国荃告病,一直采拖延着不作明确的处置;希望曾左之间,能够消释嫌怨,言归于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请交卸篆,饬令曾国荃到任。
这是个不能实现的奢望。朝廷看看拖着不是回事,决定成全曾国藩的心愿,许曾国荃辞职。可是空出来的浙江巡抚这个缺,由谁替补?却颇费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让蒋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则由左宗棠保荐。无奈蒋益澧的资望还浅;并且这样处置,在曾国藩的面子上太难看。朝廷调和将帅,决不肯轻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愿是不考虑的了。
要考虑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抚确需清廉练达的干才,因为洪杨所蹂躏的各省,浙江被祸最惨;善后事宜亦最难办,非清廉干练,不足以胜任。第二、此人要与左宗棠没有什么恩怨;而又能为曾国藩,甚至李鸿章所支持,然后浙江的善后事宜,才能取得邻省的援助。第三、大乱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抚是洪杨平后委派的第一员封疆大吏,也是恢复文治的开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过战功,更为理想。结果选中了一个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马新贻,字谷山;先世是回回,从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东卫所当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泽县,已历四百余年之久,因此,马新贻除了信回教以外,彻头彻尾是个山东土著。在马新贻的新命传至浙江的同时;江西来了一个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福真终于落网了。
收束平洪杨的军务,却还有相当艰巨的戡乱大任,需要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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