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我跌入欲死欲仙的化境,深幽难测,烦杂熙攘的红尘,一下子隔绝在了心灵之外。空气异常清凉入脾,施施而来。远远看去是雾,近了听着是烟,仔细一闻是雨,直到置身其间才知是软玉一般的云,轻轻的在仙凡交界处缭绕。儿时,曾梦想住在云的故乡,这里,便是了。
是的,我定是在梦中忽然踩空了一级楼梯,人一下子变得虚浮起来,再也踏不到实处。我想,我自己的名字里有“云”或者“烟”吧?自己的前生是云吧?不再记得其他任何人,不再挂念自己的来处。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可以让我睡上一生一世,我只能飘着,以表达最柔软的意念,飘到忘却一切,包括云、烟和自己的时候。
“咣当”一声掉下云端,美妙的一切都结束了,是在我遇到夕颜的时候。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
是什么力量可以带自己走进这个世界,茫茫然,周围是什么?有什么生灵?身在哪里?心在哪里?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是谁?一切都想不起来了,痛苦让我将一切都忘记了吗?抬眼看看苍天,明月如钩,是夜晚吗?脚下的地,白雪银霜,是冬天吗?为什么没有所有的记忆?看看自己,白衣如雪,弱不胜衣,这是自己吗,自己是一直这么瘦弱的吗?原来是这样的吗?怎么觉得这个不是自己。
夕颜告诉我,在由生到死这个亘古不变的交替过程中,我没有记忆。作为幽灵,我只有原来一半的感情和记忆,只有少得可怜的灵力,能让人类感觉到我的触摸,若有若无的一点点感觉。但是,我的情感会慢慢消耗我的灵力,哪一天我的情感完全恢复,便意味着灵力的消耗殆尽。唯一令我欣慰的,是我具有当初看小说时所盼望的读心术。只要听着心跳,我就能洞察一切。
夕颜是我遇见的唯一的幽灵。我奇怪为什么只有她一个。她没有回答,只是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如果一个爱你或者你爱的人,拥有你身体的一部分,你便会成为幽灵。
夕颜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出色的舞蹈演员,最大的理想就是表演海的女儿。为了这一点愿望,她把三个月的孩子打掉了,丈夫无法原谅地离开了她,只剩下孤独的人鱼公主和她的舞蹈。在无数次疑惑、惶恐和自我鼓励之后,她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舞剧的主角换成了艺术团团长的女儿。
夕颜看着我,悲哀地叹气,在她的眼中,藏匿着一个逝去的美丽岁月。
落难的人鱼公主不再有王子的垂顾,她崩溃了,吞服了大量安眠药,死在一个秋天的早上。从另一个幽灵那儿,她得知了有关自己丈夫的一切,也知道了幽灵的秘密。
我不是傻瓜,我当然知道这个多愁善感而又脆弱的小人鱼名叫夕颜。我猛地想起一件事,问她:“那个幽灵哪去了?”夕颜说:“三个月前消失了,她没告诉过我她的过去,也没提起她的遗物,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消失。”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能成为幽灵。”她说:“我丈夫那儿有一块手帕,我有一次切菜切了手,他帮我包扎,上面有我的血。”说完,无限凄茫地一笑,稍纵即逝的欢乐,竟然一瞬定格。
当晚,我和她一起去了她的丈夫那里。
初夏的夜,细细的风撩动门帘。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像是下雨。
舒适的床上垫着密织的竹席,她的丈夫睡得很熟。他的脸上总是带一点笑容,即使在梦中也不例外。那样淡淡的笑,不注意的时候,好像根本就没有。就像门外的风,掠过花丛带起的一丝幽香,若有若无的拂过你的鼻尖。
岁月没有使他的笑容改变,带着夕颜熟悉的微笑,他这样静静的睡着,夕颜这样静静的看他,和他们所有的往事。没有,夕颜都没有忘记,一点一滴的流上心头。他依然是十年前的她的丈夫,十年前夕颜是否也曾这样的看他?唯一的区别只是他旁边睡着他的妻子。他身后的小藤床上,有他酣睡的儿子。
很多年了,毕竟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曾共有的那些孩子一样的快乐和忧愁是不是都没有了?
我和夕颜静静的站在他们的床头,听屋外的微风,嗅蔷薇的花香,看熟睡的她的丈夫。
这时候,她的丈夫被妻子的胳膊惊动了一下,她稍微动了动,身子缩进了他的怀里。屋外的蟋蟀在叫,微风在吹,月色正明,或许会有一两颗流星划过天空,夕颜的面前,他们的呼吸是如此和谐,就这么缠绵在梦中。
就这样静默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看着床头桌子上那一朵在水晶瓶中含苞待放的百合,却令人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夕颜忽然明白,眼前的女子得到的不止是她的丈夫,她得到的是自己幻想的一切。这样安宁和谐的日子曾经是夕颜的希望。那些日子里,夕颜想过要在这样的夏夜里,在葡萄架下说笑话给他和自己的孩子听,透过葡萄叶指着天上的银河给他们看,挑起一盏灯翻开砖块去找下面的蟋蟀,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夕颜伴着他入梦,他微微的笑着,梦里只有喜悦,没有悲哀。两个人一起看着日出日落,春去秋来,在岁月流逝中一起老去,永远相聚,没有别离。
夕颜所知道的只是自己已经失去他了,无论是否真的天涯无处不芳草,可是他只有一个。而他心里,早已经忘了夕颜。早已。夕颜的眼中渐渐朦胧,一切都是白费么?我轻轻地握住夕颜的手,她看着我,泪意上涌。
最后,夕颜用尽了余下的灵力,催开了那朵百合,在花瓣簌簌展开的声音里,静静的看着这两个幸福的人。在香味没有散开前,她已经从屋里消失了。
天亮的时候,他们不会发现有“人”潜进了屋子里。而她的丈夫,不知道能不能想起昨晚一个荒诞遥远的梦,梦中,有他曾经倾心相爱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从那朵百合想到夕颜——即使他想到了,也许他也不会说,他会和妻子一起过着这样幸福的日子。
灵力用尽,夕颜只剩下满心的悲怆了。从此,她的再生存己经毫无意义了。
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可是,冬未雷,夏无雪,天地仍相对你竟就这样离开我了。我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消失在你的心中。夕颜想着,摇颤了起来,像一朵白花,禁不起深寒。
但我觉得,自己要是夕颜决不会执着如她,痴迷如她,至少不会那么轻易地用尽灵力。夕颜摇摇头说:“那是因为你现在只有一半的感情,你还不懂得同情别的幽灵。”
我还不知道谁留下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也不知道自己因何死亡。也许夕颜知道,但我不想问,那没有什么意义。但我想回家,即使一半的感情也不能使我抛下对父母那与生俱来的眷恋,我自认可以控制自己不随便使用灵力。夕颜摇着头说没用,感情的事如果那么好控制,就不是感情了。
告别了她,我随风游荡,向着家的方向飘去。一路上,望不尽的青山层层环绕,道不完的翠色渐远渐淡,最后爬上一碧如洗的长空,一抹壮丽的绯红如同女孩儿用的胭脂浅浅地擦过东方,在那苍穹与大地的接合处染出一片喷涌不绝的朝霞来。数只飞鸟清嘶一声,迎着微微的晨风展翅而飞,一会儿浮上长天,一会儿掠向大地,如同放荡不羁的舞者,自由地舒发着对蓝天碧草的无限热爱。朝阳透过我的身体洒下黄金般的灿烂,我感到这世界依旧美丽。只要我存在,我就仍属于这个世界。
然而,到了家我就发现自己错了。
我记得客厅里有洋红的地毯,卧室里有鹅黄的墙纸,现在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惨白,刺得我心里闪过一阵浓浓的哀愁。静寂中,就只有屋角的钟摆声,十分清晰。无情的时光,便随着这无情的嘀嗒声,悄然而逝,轻轻的、淡淡的,仿佛不着一丝痕迹,却不知它正在悄悄的窃取着人们的生命和生命中些许微茫的欢乐。我在房间里四处游离,当我无意中看到桌上像框里的照片时,我呆住了。
照片中,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正对人纯纯的,笑了一笑。笑起来眼眸如梦,梨涡犹如梦正深深。
一刹那间,我的眼中没有了一切,只有这一笑。
这一笑真好。
──这样一个女孩,秀发披肩,额前留着刘海儿,带着几丝凌乱,就像少年张旭第一次醉后的狂草,随时要跳跃而出、破空飞去似的,而脸蛋就是那小小的天空了。刘海儿下的眉毛,细而贴,像剪好贴上去的两艘弯弯的上弦月,笑时跃啊跃着,与刘海儿比话。眼睛也像上弦月,一样是弯弯的、眼下浮浮的,夹着精灵黑得像漆过的橄榄核。她目光闪动着的光亮,也是明朗而纯真的,仿佛,这复杂的世界在她眼中看来,似乎也是单纯的。整张脸都是笑意,都孕育着幸福,下巴尖尖秀秀的,这唯一的小小薄命在笑意里也变成了薄幸。最抢眼耀目的是上排两颗大兔子牙,像松鼠在啃木头,一不小心把牙齿嵌在木里拔不出来,可是看去仍是只高兴的松鼠,就是这样子。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嫩蕊娇香,美得很含蓄,妩媚得仿佛清晨含露的无名花。
那是我么?我怔怔的想,一时间,有了不顾一切扑上去的冲动。不,不要,不要随便浪费你的灵力,我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呼唤。那个我是这样真切的青春和快乐,而现在即便给我一面传说中天女拥有的水晶镜子也映不出我的容颜,再不要说那样鲜活的神采。我想起波希米亚太古老的水笛曲子:“你颊上的彩霞,变成风飘去了;你眼里的丰姿,已然冰冷。”生命啊,我已然遗失它了
母亲推门进来,与我擦身而过,我看见一缕无依的白发正自她鬓边依依滑落。发上四逸的苍老感觉有如乍开的惊梦,在这样微寒的气氛里仿如绕指的缠绵,而又美丽到使人心碎。它们和着风,婉转飞扬,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自有记忆以来,我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我是她唯一的快乐。很多年前,当我偶然心惊于她的白发,我才发现她所有的年华与容颜都在我的身边暗暗老去。
我知道她已经老去,总有一天会离开我。
这念头让我偶尔惊心,却从不敢深想。
我从来不曾想过上苍竟不给我机会让我好好报答。
我竟从来也不曾。
现在我能做的,不顾一切要做的,就是牺牲灵力去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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